“你是不是我妈?”
“是。”张彩霞答道。
相隔千里的母子俩,隔着屏幕泣不成声。
儿子的失踪,29年的苦寻不得,张彩霞在这一刻止不住地道歉,仿佛多年来心中的悔恨和苦痛终于有了一个出口。
29年前,张彩霞从西安周至县来西安市区探亲时,小儿子张天浩(化名)在门外玩耍时失踪。苦寻无果的张彩霞医院干起了保洁员——她怕儿子回来后找不到她。
没想到一等就是二十多年。
医院的保洁公司换了好几回,张彩霞则一直在这上班。护士长高晓敏称,张彩霞工作以来基本没休息过,休息日也来单位帮忙,更别说请假,“因为她一闲下来就想孩子”。
好多次半夜,张彩霞睡不踏实,担心小儿子回来找不到家,便起身到他失踪地附近的天桥上张望。
“我咋把娃丢了。”张彩霞心里反反复复念叨着。
最后是现代科技帮张彩霞找回了儿子。经过公安系统的DNA比对,确定了河南的李某立就是她的儿子张天浩。
失踪时那个只有5岁的小儿子,如今已经变成了三个子女的父亲。而张彩霞也从扎马尾辫的青涩村妇,变成了一位50多岁的脸上长了皱纹的奶奶。
张彩霞在西安交通大学附二院皮肤病院住院部做保洁员,一周仅有的一天休息时间,她也会来做卫生。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温潇潇图
寻
张彩霞今年50多岁,留短发,她眼睛时常眯成一条线,两抹眉毛淡淡的,上下眼睑、额头已能看到明显的皱纹。
张天浩走失那年,她才20多岁,正是花信年华。家庭合照里,她留着中分的发型,扎着马尾辫,颇显青涩。
发现小儿子不见后,张彩霞奔出家门。附近的人行天桥是当年孩子们经常选择的玩耍之处,她一步几个台阶便上了天桥,小儿子却无影无踪。张彩霞吓得腿发软,最后只好沿着桥上的斜坡溜下来。
那时,张彩霞的丈夫张建昆刚从西安周至县来到西安市区,接父辈的班在一家出版社发行科做事。张彩霞则没有工作,平时在周至照看小儿子。小儿子有个年长一岁的哥哥张天哲(化名),在西安上小学一年级,由婆婆照顾。
因父亲生病在西安住院,张彩霞便从周至前来探亲,住在公婆家。公公半年前去世,婆婆在附近做马路清洁工。
小儿子的消失,让张彩霞在西安市区扎了根。
报警后,夫妻俩想尽了办法:没有小儿子的单人照,便找好心人帮忙从家庭合照里把小儿子样貌放大,单独做成照片;寻人启事见人就发,本地报纸和电视挨个登寻人消息,还参加过找孩子的公益活动。
父亲张建昆向记者展示儿子丢失前的全家福,以及曾经撰写的寻人启事。
“一旦有消息他俩就去找。好多次去了外地,但回来就是啥也没有,啥也不是,啥也没找见,”大儿子张天哲对记者苦笑,“后来,时间越长,越没消息。”
夫妻俩住过马路边,吃泡面,因为不愿意向亲戚朋友借钱,有时边找边打散工。每次出门寻子,张彩霞都高兴,但一次次的无果,又令她倍受打击。
由于找孩子开销大,再加上不稳定的收入,以及大儿子正在上学,夫妻俩不得不放弃主动寻找。
夫妻俩曾经的一位毛姓邻居记得,只要说起小儿子,张彩霞的态度总是很坚决:“我娃丢不了的,会回来的。等他长大了回来寻我,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寻我。”
等
张彩霞坚信,只有在天桥附近等,小儿子回来才能找到家。
上世纪90年代,张彩霞在西安医院(以下简称“交大二附院”)找到一份保洁员的工作,负责皮肤病院住院部的环境卫生。
医院,位于西五路,临近北大街,离西安地标钟楼只有1.5公里的距离,属于地地道道的市中心。从这里走到张天浩当年可能的丢失地——人行天桥,只有不到米。
北大街曾经人行天桥的位置。张天浩(化名)在这里失踪。当时他上身穿棕色格格上衣,下身穿黑色裤子,脚上穿白色运动鞋。
进医院工作后,张彩霞从未离开过,一做就是二十几年。住处倒是多次更改,最远离单位5公里,张彩霞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。
皮肤病院的医生和护士换了好几批,医院的保洁公司也换了好几回,她却一直在这里上班,就是要等孩子回来找她。
提到张彩霞,皮肤病院的多位护士都觉得她“干活不在乎自己”。
“她(张彩霞)跟我们提出,希望延长工作时间。每周有一天休息,她也会来做卫生,工作这么多年,她基本就没休息过,眼里有活就干,”护士长高晓敏说,“她不能闲下来,否则就会想孩子。”
由于工作常年碰冷水,张彩霞的手关节痛,常常蜷缩在一起。她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苍老。
皮肤病院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知道她丢小儿子的事,替她惦记着。一名医生帮张彩霞撰写过寻人信息,他写道,“(张彩霞)没有一日不自责,没有一天不伤心,却不计较繁重的劳作和微薄的收入”。
医院规定,保洁员每天从早上7点工作到下午5点半,中午有两小时休息时间。然而,张彩霞每天实际的到家时间基本在晚9、10点以后。
据高晓敏称,为照顾张彩霞,医院让张彩霞帮忙看住院部大门,也能多领一份工资,加上保洁员的工作,她每月有近元收入。
然而,尽管无需风餐露宿,无需再负担外出找孩子心情的起落,张彩霞却要消化更多被原地等待放大的悔恨和痛苦。
她对照看孩子有心理阴影。有一次不得不帮忙照看大孙子,忙完家务一扭头,没看到人,就像当年丢小儿子一样,吓出一身冷汗,从此再也不敢帮任何人看孩子。
在高晓敏印象中,张彩霞很少主动提丢孩子的事,有时无意中聊起来,她会哭,医院继续做下去,等孩子回来。
错
医院等着小儿子时,张天浩正在千里之外的河南新乡原阳县慢慢长大。
张天浩的养母后来向警方讲述:某一年的农历二月初二,她在附近合作社碰到一名大约60岁的老人,对方操着河南口音,领着一个小男孩,称自己孩子多,没能力抚养,要把孩子卖掉。她便用元买下男孩,起名为李某立。
新家庭里,他排行老三,有一个心脏有问题的哥哥,还有一个姐姐,父母都是面朝*土的农民。
尽管张彩霞坚称小儿子能自己找回来,实际上李某立几乎丢失了所有的幼年记忆,唯一剩下的记忆只有一座模糊的人行天桥,还有一个去世的老人。但老人是谁,天桥是哪里的,都不确定了。
上世纪90年代后期,李某立初中只读了一年便辍了学,到公司给人打工。
那几年前后,张建昆因故被出版社开除。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被切断,张彩霞和张建昆甚至动了轻生的念头,但又担心大儿子没人管,小儿子找回来没人接。
后来,张建昆想办法在距离天桥5公里的位置开了间小书店,数年后因街道整治被拆迁。他又在附近租下一间不到30平方米的店面开小卖铺,经营至今,生意勉强能包住多元的房租。张彩霞下班后,有时会抽空捡废品去卖。夫妻俩吃住在店里,继续等。
据李某立回忆,一次他和同村人发生争执,对方指责他并非本地人,村里人便开始议论纷纷。
大约5年前,李某立开始在网上发消息找亲生母亲,“有很多人给我打电话,但他们问我老家的具体位置,我也不知道,朋友说我可能是(来自)陕西或者山西”。最终,所有尝试不了了之。
也是在5年前,西安北大街上,张天浩失踪地附近的那座人行天桥因城市建设规划被拆。张彩霞回家路过,站在一旁看,愣了很久。
李某立所在的公司倒闭后,他成为一名货运司机。因工作关系,他曾四五次途经西安,最近时离张彩霞只有几公里。
后来,李某立在河南娶了妻,陆续有了三个孩子。他的哥哥在外地打工,姐姐嫁到农村,养父母与他住在一起。
没多久,张天哲也在西安完婚。
据邻居理发店老板娘杨女士回忆,大儿子结婚后,张彩霞的情绪“好了一点”,但仍经常整夜失眠,只好半夜开灯坐在家里,或者干脆起身到天桥上去张望,“怕娃回来找不见门”。
认
去年10月,李某立接到辖区派出所电话,要他参加河南省的统一血样采集普查。
采完血样不久,西安警方便收到公安部的一份血样DNA比对结果,显示李某立很可能就是张天浩。警方通知张建昆和张彩霞再次采血,准备前往河南调查。
尽管警方没有透露采血的真实原因,张建昆还是托在公安系统工作的亲戚打听到消息,但他没敢告诉张彩霞。
张建昆隔三差五去辖区派出所打探消息,却一直得不到准确答复。对他来说,算上这一次,夫妻俩已做过四次抽血采样,没消息便意味着又找错了。
一个多月后,2月12日,腊月二十七,陕西省公安厅鉴定结果敲定:DNA比对无误。
张彩霞这才知道,小儿子真的找到了。她埋怨张建昆一直瞒着他,事实上她早就通过丈夫打电话猜得八九不离十,“我不傻,只是这个娃丢了,把我气得,所以这脸看着瓜不唧唧的(记者注:意为笨、傻)”。
当晚,家里亲戚都来了,小轿车直接开到门口。
张彩霞把衣服换好,又犹豫不决,担心河南家里不情愿,给小儿子脸色看。小儿子打来电话,“你们别管这事,我心里有数,这事我说了算”。但张彩霞晕车,第二天还要上班,只好作罢。最后,张建昆、张天哲等5人作为家庭代表连夜开车出发去河南。
据西安专案组南警官回忆,李某立并非一开始就想认亲,他也顾虑养父母的想法。但DNA鉴定结果确定后,张彩霞的妹妹通过警方加了李某立的